老魏觉得自己的游戏从玩法、内容,到用户粘性都没有问题,但因为毫无理由的监管因素做不下去,他怎么想都觉得憋屈。
作者 | 申学舟
设计 | 张鹏飞
老魏的公司快要撑不下去了。
他的公司最多的时候有15个人,有一款三国题材的卡牌游戏。“因为监管,苹果把我的游戏下架了,安卓的各个渠道也不能上推荐位。(用户)自然量没了,新增用户数从以前每天的200到400个,变成了每周只有4个。”
受影响的不止老魏,今年以来,整个中国游戏行业利空频出。今年3月29日,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布《游戏申报审批重要事项通知》,表示因机构改革,将影响游戏审批工作进度。在此之后,虽然游戏备案审批仍正常进行,但在至今长达5个月的时间里都未有一款新游戏获批版号。按照此前每月约700款游戏的数量计算,大约可以估算已有约3500款游戏等待版号审批。
几个月以来,一直有传言称版号审批通道将在10月左右重新开通。从业者们非但没有等来利好,反而是又一记重击。8月30日,教育部等八部门关于印发《综合防控儿童青少年近视实施方案》的通知中,明确要求国家新闻出版署实施网络游戏总量调控,控制新增网络游戏上网运营数量。
政策风向的明朗化很快传导到二级市场。上述文件印发后,美股挂牌的网易股价下跌超过7%,创下2016年6月1日以来新低;而腾讯周五股价也下跌4.9%,一天市值蒸发1300多亿元。此外,三七互娱、迅游科技、游族网络、完美世界等也绿成一片。
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上,市场亦受到影响。根据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和伽马数据联合发布的《2018年1-6月中国游戏产业报告》的数据,2018年1-6月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到1050亿元,同比增长5.2%。同时,与过去几年同期相比,增长率出现新低,相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约18个百分点。
对于做棋牌类游戏的老魏来说,影响还要更明显一些。
去年年末,中宣部、公安部等八部门印发了《关于严格规范网络游戏市场管理的意见》,合力查办网游市场重大案件。其中棋牌游戏成为重灾区,专营棋牌游戏的联众因为涉嫌赌博36名高管被抓。今年4月,又有消息传出各个棋牌公司被约谈,要重点整治德州扑克这一产品线——对于棋牌类游戏的监管之严格,史无前例。
“我特别的不服。”老魏觉得,自己的游戏从玩法、内容,到用户粘性都没有问题,但因为这样的因素做不下去,他怎么想都觉得憋屈。
“但是,我能怎么办呢,我们这些蝼蚁活得多不容易啊。”
收紧
2016年,老魏从上一家公司离职,拿了300万元的天使融资,与另外两位合伙人一起,准备做一款三国题材的卡牌游戏。老魏曾是国内一家头部棋牌游戏公司的主策,另一位合伙人还曾担任过《古墓丽影》的主程。
他记得特别清楚,当时三个合伙人一起开会,占股最大的合伙人提出,要不要给游戏办个版号。“我们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,你信我,不用版号也能上!”现在回忆起来这些,他已经非常的无奈。
最开始让他感到风向不对的是来自渠道的反馈。2016年5月,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下发了《关于移动游戏出版服务管理的通知》,规定只有获得了版号的游戏才可以上线并收费运营,否则只能进行“删档不计费”测试。
老魏的游戏产品第一版开发已经完成,他拿给渠道看的时候,对方给了他两个反馈。第一个,由于这一版的产品使用的是cocos2d-x引擎进行开发,在质量上需要再改进。第二个就和版号相关。“因为当时去找渠道、发行,一上来就问你有没有版号,以前真的没遇到过这种的。”
“一商量发现不对劲,就开始去办了。”老魏他们一边使用新的unity 3D引擎修改游戏,一边着手申请版号。
一般来说,一款游戏想要上线需要经过以下几个阶段:首先获得工信部的ICP(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),然后在中国版权保护中心申请计算机软件著作权证书。在此之后,一方面要在中国文化和旅游部办理“文网文”(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)或进口游戏备案,另一方面要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办理版号。
图片来自“手游矩阵”
虽然老魏的游戏早早改完,版号却迟迟办不下来,从2016年10月开始,一直到2017年5月,长达8个月的时间里,老魏一直在为版号奔波。
一开始,审批意见是,游戏中不能出现英文,包括加载条下的loading字样,游戏名后面的online、作为时间单位使用的hrs、min等。老魏根据意见进行修改再次送审,反馈的意见则是又让他加入屏蔽字库,杀死、死亡这样的词都不能出现在游戏中。“他一次就只说一点,很气人。我们也全都想办法改掉了。”
来来回回好几次之后,2017年5月的一天老魏去版号办理大厅拿结果。他从早上9点开始拿号排队,一直到下午3点才拿到结果,因为办事人员要有两个小时的午休,中午时候,他只能在外面等待。“最后跟我说屏蔽字的拼音也不能出现。”
老魏已经被气得要直接开始骂人,同行的司机拉住了他,“大哥,你别,咱那版号还要呢。”
生气更是因为老魏已经感觉到了压力,每多等一天公司就面临多一天的亏损。“我们游戏重做都已经做出来了,美术、程序、策划都没事干,等5个月就要多发五个月的工资,一个月35万的人力成本花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钱。”
当时,老魏他们三个合伙人已经不拿工资,他还找姐姐借了100万用来周转,至今没有还上。
事情迫在眉睫,只能再想办法。在办理大厅里,总有一些人会来问老魏,“是不是办版号啊,可以聊一聊啊。”实际上,办理版号本身是免费的,但如果找这些人,他们会找你收取一定的“服务费”,他前前后后花了约6.8万元。
效果也是显著的。“有一个说法,那些没有内容情节或者休闲向的游戏可以走绿色通道从快办理,比如三消、棋牌等都在这个范畴。”老魏这款游戏走的就是这个通道,四五天后,他拿到了棋牌类的版号。
结果,“今年整治棋牌类游戏,我说我这不是棋牌,是卡牌。那人家就说了,你看你这版号拿的就是棋牌。”老魏觉得自己被“坑惨”了,因为这个原因,这款游戏已经先后两次遭到被苹果下架。
多位游戏从业者都对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表示,对游戏行业的监管趋严正是从2016年开始的,在此后的两年里进一步紧缩。资本感受到了这种风向,一位文娱行业投资人告诉我们,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,他所在的机构就已经在对手上的游戏项目进行减额退出的操作。
老魏在去年一次投资人酒会上的遭遇,也证实了在一定程度上资本正远离游戏行业。“我们投资人会把我拉进投资群里,他们在北京的聚会我也去过几次。人家聊天都是,你最近投什么啊,有什么项目啊。到我这,我说我做游戏的,人立马说,游戏不投。”
堵死
8月30日,王腾正准备睡觉,翻开朋友圈却看到同行们一片哀鸿,转发底下的链接跟青少年近视有关,一时间他没明白两者怎么产生的关联。“点进去之后才发现,是其中有一条提到了要控制网络游戏的数量。”他对我说,那一幕真的非常“魔幻现实主义”。
王腾是一家独立游戏公司的联合创始人,公司在不久前刚上线一款休闲游戏。“我们这一款游戏是靠广告在盈利,基本上版号对我们还没有太大的影响。”但是,他依然十分关注今年以来政策释放的风向,“我们正在做的下一款游戏,是有内购的,如果那时版号审批依然关闭,就会影响到我们。”
“从2017年开始,独立游戏的发展还挺好的,上升势头很猛。如果你在2018年一整年的时间里,各种各样的限制,对独立游戏的影响其实挺大的。”王腾补充说,“你急也没有办法,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状态。”
另一个影响不算严重的是头部的棋牌游戏。一位在国内头部棋牌类游戏公司工作的从业者告诉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,因为游戏内容、玩法等都是既定的,棋牌类游戏的公司,特别是主做棋牌平台的公司,对于游戏推新品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。目前,市场上成熟的棋牌类游戏都已经运营了好几年的时间。
“主要还是受针对棋牌监管的政策影响大一些。”他说,“版号的影响也有,我们公司除了棋牌类的主要业务之外,这几年也在做其他品类的游戏,今年就有几款没拿到版号的。”
大路走不通,不少厂商决定试一试小路。事实上,自从版号出现以来,“灰产”就如影随形。2016年版号制度实施以来,淘宝上就活跃着“代办版号”的商家,当时一个版号代办的服务费约在几万元,老魏当时找的就是这样一群人,他们表示“有关系”好办事。
时至今日,他们成为版号出售的一群人。“有一种情况是,小CP找这些人代办版号,由于种种原因,版号下来之前这些小CP就死了,版号就留在了他们手上。”一位从业者表示,另一种情况是,原本获得版号的游戏由于运营不善死掉了,就将版号“租借”给其他人,换上新的内容继续上线。
“这么做依然有很多限制,比如游戏名称要一致,游戏类型、题材等都要符合才可以。”他表示,年初版号的要价还在15万至30万,到了8月以后,这一价格已经炒到50万起跳,好一些的名字和类型,要价可以到100万以上。
王腾却表示,对于独立游戏开发团队来说,这样的价格根本就不会去考虑,“可能一款游戏整体的营收也就几十万。”一位接近腾讯游戏的从业者认为,买版号这件事不可行,“你看对于大厂来说,如果版号的问题能通过钱解决,这就不是问题了。与一款游戏不能收费相比,100万根本不算钱。”
不仅国产游戏受阻,引进游戏也迟迟未能上线。
今年5月,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采访的一家专门引进外国游戏到中国的公司,就遇到了多次类似情况。“受版号影响非常大,有些产品特别好,但就是过不了。那只能找开发团队修改,团队如果不改,僵着,你也没办法,这种产品遇到过几个。”相关负责人也表示,另一个限制是意识形态,比如韩国的产品基本上就很难审批下来。
近半年的时间,市场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产品出现,这让渠道方面临巨大的压力。“以前是CP去找渠道,现在是渠道去找CP。”在国内某安卓渠道工作的李义告诉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,他所在的公司往年每周能上40-50款产品,但今年每周上的产品大概只有10-15款。
其中,一部分是以前的老游戏换一个版本重新上线的,只有极小一部分是3月之前拿到版号的幸运儿。“就相当于,我是开电影院的,但是现在市场上没片子了。有的只是老片子换了新名字,或者老名字但是换了另一个内容。”
“如果11月之前版号还是不行,整个渠道就没有产品了。”在他看来,现在正在出现的情况很不乐观,从内容产品端把整个行业的上下游都堵死了。
一方面是没有产品,另一方面是买量成本增加。“很简单,市场上版号总量就只有那么多,那游戏名字也就只有那么多,同一个关键字我使用得越久、越多人使用,价格自然就上去了。”李义补充说,“我们现在4万的独立MAC地址的真实下载中,只有200个激活用户。”
多种因素叠加,导致渠道本身用户数的下降,因此,渠道方也不得不谋求转型。“我们就往媒体方向转,比如某个CP要做一个项目,我们从立项开始,每个阶段为他做宣传,可以方便发行方找到他。”
但是,利空仍然接踵而至。根据《南方都市报》,有业内爆料称未来将实施游戏行业专项税,“后者类似于烟草税,据目前听到的消息,每款游戏可能将会征收35%的税款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对于这些中小公司来说,压力不仅来自游戏行业内部,还有个税改革及五险一金调整所带来的影响。整体的创业成本都在增加。一位游戏创业公司CEO说,这对于创业团队来说压力十分明显,而且需要从去年12月开始补缴。
“我们公司已经补缴了近700万元。”李义也表示。
等待
不仅是小公司难以为继,就连腾讯这样国内游戏行业的绝对巨头也遇到了危机。
根据8月15日腾讯公布的第二季度财报数据,以通用会计准则计算,腾讯二季度净利润为178.67亿元,同比下降2%,这是腾讯13年来首次净利润下跌。
主要原因就是游戏业务的颓靡,腾讯二季度网络游戏收入为252.02亿元,占整体营收的34%,同比增长6%,环比下跌12.36%。具体而言,手游收入为176亿元,同比增长19%,环比下降19%;PC 端游戏收入为129 亿元,同比下降5%,环比下降8%。
最直观的体现在两款“吃鸡”游戏上。2017年11月,腾讯获得正版授权,先后推出《绝地求生:刺激战场》和《绝地求生:全军出击》,前者目前月活用户突破9000万。但由于两者均没有版号,只能免费运营。
腾讯控股总裁刘炽平就在分析师电话会议上表示,营收增长的低迷主要是因为游戏业务表现比较弱,很多游戏目前还没有实现商业变现。指的正是《刺激战场》和《全军出击》。
腾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。一方面,虽然不能收费,但不论是市场广告、人力成本、服务器等运营成本都需要投入,“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收费,甚至能收费的时候,大家的兴趣已经不在这个游戏上了,那时你就成活雷锋了。”一位接近腾讯游戏的从业者Kay对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表示。
同时,像《刺激战场》这样高月活、却无法创造营收的游戏,对于腾讯的另一个影响就是,对其已经具备成熟造血能力的游戏造成挤压。比如,腾讯另一款王牌游戏《王者荣耀》,不仅用户时长遭到分流,今年5月以来的下载量也较去年同期下降了85%。
另一方面,腾讯也不敢暂停新游戏的开发。“因为游戏是有开发周期的,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版号审批会开启,万一你现在没有做而别人做了,到时候别人有产品上而你没有,怎么办?”Kay说。
这样的态势下,延长成熟产品的生命周期、联合发行等已成为常规操作。同时,由于海外发产品并不受版号的限制,不少人也想到了出海。
App Annie的数据显示,今年上半年,中国移动手游开发商在苹果、安卓平台的综合收入较去年同期增长超40%,海外用户在中国手游游戏的花费超过160亿美元。同时,如IGG、游族、英雄互娱等早些年就以发力海外业务并成绩不错的公司,也在近期密集开启了其海外业务的对外宣传。
腾讯在国内无法实现收入的“吃鸡”游戏,在国外的成绩却尤为亮眼。Sensor Tower的数据显示,今年上半年,腾讯海外游戏收入超过10亿美元。旗下的《PUBG Mobile》在6月底时仍排在中国手游出海收入榜第20名的位置,7月时一跃升至第4名,最近一个月获得超过2000万美元的收入。这得益于其6月底在游戏内添加了Royale Pass的内购服务。
一位主做海外游戏业务公司的市场负责人告诉《三声》(微信公众号ID:tosansheng),一般而言,主国内做海外业务的公司会在香港或者新加坡设立离岸公司。一方面方便业务进展,不论是收入还是支出都以美元结算,另一方面可以避免收入返回大陆时,汇率、税金等造成的不必要的损失。
“对大陆这边的团队,会以服务或合作的形式与香港公司签订协议,每年支付一定的金额用于人力、租金等成本。”显然,这对于一些只有几个人的小型游戏开发团队来说,并不现实。
但是,如果以个人开发者的名义在海外渠道上线游戏,却又面临高昂的税金。“我上一个公司,就用过个人账户在海外的苹果市场上线产品,但在苹果的回款中,好像是6万美元以上就会查你,会让你交特别高的税。”
另一个层面,且不说海外市场基本已被瓜分,就算可以进入某一海外市场中去,收入量级也不能与国内同日而语。“放着国内那么大一个市场,难道都去出海吗?”一位从业者反问说。
这半年来,Kay明显感觉到了焦虑——身边的同事,同行们人人自危,害怕丢掉饭碗。“你对未来没有希望,你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它。”他的一位同事几个月前刚换工作,“马上要转正了,但他也怕,这样的大环境下,会不会就直接不让他过试用期了。”
“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应届毕业生,他们马上校招,但即使拿了offer,还要等明年7月才入职。那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?说不定情况不好,公司就不要他们了。”
这种焦虑甚至在传导到其他行业。“我有个朋友是IBM的,IBM看起来跟游戏没关系是吧,但他们也在心境胆颤。因为他们是做服务器的,没有我们这些超级大客户,他们也很头疼。”Kay说。
据AppGrowing发布的《2018年上半年中国手游买量市场分析报告》,手游广告的投放量分别占今日头条、腾讯社交广告、百度信息流的广告投放总量的35%以上。然而,有消息表示,截至今年6月,已经有30%的游戏公司退出了买量行业,其中一半是因为公司产品卡在了版号及过审问题上。
早在2015年,游戏行业就由于人口红利殆尽、大厂垄断等问题有过一次“倒闭潮”。如今,版号通道关闭、网游总量控制,以及近期盛传但暂时还仅仅是传言的“35%专项税”,再一次像三把利剑高悬在所有人头顶。
“专项税这个,你听说了吗?”我问Kay。
他叹了一口气,“我也听说了,这些坏消息我都听说了。我说得难听一点,版号只是第一个坏消息而已,但是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有更坏的呢?现在大家只能等。”
“那大家有什么解决办法吗?”
“没有。”
那游戏版号都不下号了 ?那游戏公司是否越来越值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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